【悦读周刊】如果罗斯还活着， 格丽克机会不大

早晨站在卫生间的梳洗镜子面前，撩开上衣。只一天时间，大片红疹已经消退成爱琴海地图那样的暗癍了。

昨天过敏性湿疹大爆发，浑身上下一树桃花。我很清楚，一旦你抵御不了饮鸩止渴的搔痒诱惑，所有的皮肤细胞都将揭竿而起，你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也停不下来。

几年前折腾过一次，前后半个月时间。曲吡那敏马来酸美吡拉敏地塞米松倍他米松，装满了这些药品的塑料袋还塞在盥洗盆下面的柜子里。

它毫无理由地来，大概率也会毫无理由地去。免疫系统的问题估计只和人品模糊相关，在第一时间举手投降，顺其自然是最明智的选择。

平日里，梳洗镜里的风景不会这般劲爆。只是某一天你忽然发现脑袋的一角像是被拉面师傅的手蹭了一下，白了一块；没过多久，则像是刚刚卸了一袋面粉，又灰了一大片。我想，无论是谁，如果将细微的皮肉变化用延时摄影的方式记录下来，无疑都是一部惊心动魄的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。

身体是一个生态系统，风调雨顺的时光越来越少了。顺天承运吧。那位民营医院的体检大夫说，没事，指标高是高了点，也在正常范围；息肉、结节、钙化灶什么的，不过是岁月的痕迹，放心，在同龄人中你肯定及格了。

我想，这个马马虎虎的成绩一定赢过了菲利普 · 罗斯。在小说《解剖课》中，40 不惑的作家祖克曼经历了母亲去世的哀痛，在复方羟可酮的蛊惑下，精神恍惚，健康坍塌，情感混乱，形骸放浪，竟然想到重返母校芝加哥大学去拿一个医学文凭。

罗斯的写作，总是围绕自己的身体，器官、体液、力比多、肿痛、增生、畸形、炎症、焦虑等等，比人文主义更加本源——简直就是医学解剖主义，是人体解剖学的文学化的派对和盛宴。

应该说，这正是罗斯吸引我的地方，或是像被武林高手点中穴位那样被刺中，太真实，太有代入感了。面对朱颜辞镜的现实，你自然就能感受到人生的百般滋味；另一方面，菲利普 · 罗斯的笔触太真实了，真实得令人惊骇，到了离经叛道的地步了。无论他叫祖克曼、波特诺伊还是凯普什，罗斯笔下系列作品中的系列人物，个个都是超级色情狂，别说保守虔敬的犹太亲友和犹太社团看不惯，就是我第五百次在小说中看到那个该死的隐秘器官被随意爆出口，也忍不住要大喝一声——老流氓！文雅一点你能死？！

虽然你在美国文学界赢得了至尊地位，堪称当代文学第一把交椅，但要想赢得斯德哥尔摩那帮老古董的芳心几乎不可能。在礼仪上他们穿着燕尾服戴着隐形的扑粉假发，在道德伦理上，他们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！

2020 年诺贝尔文学奖归了美国诗人格丽克——至少对于我来说，一个陌生的名字。这应该是格丽克的荣耀，而反过来未必吧。

博彩市场，其实也是普通读者更期待的是米兰 · 昆德拉和村上春树。如果单纯依照传统文学标准来看，昆德拉是最有资格获奖的。村上春树的拉面文学，可口流畅，可以用眼球直接吞咽消化而无需动用道义信仰等高级审美思维——村上最有价值的言论我想是耶路撒冷文学奖的获奖感言，\" 在鸡蛋与高墙之间，我选择鸡蛋 \"。另外，他是一个音乐迷，在爵士乐上给予读者的启蒙与帮助，不亚于昆德拉之于古典音乐，或是菲利普 · 罗斯之于人体解剖学和药物学。

2018 年，诺贝尔热榜人物菲利普 · 罗斯鹤归道山，同年诺奖获得者是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。他们两位对于 \" 解剖 \" 意象都有相近的偏好。托卡尔丘克的《云游》封面上，淡淡的水彩画就像印戳一样，印上了一幅心脏解剖图。《云游》交织着两条主线，一条是旅行，还有一条就是人体解剖。

其实，更早一些，最青睐 \" 解剖 \" 这一动词的大作家是鲁迅。\" 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，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地解剖自己。\" 他剖析国民的劣根性，在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中最为深刻沉郁。

我想，如果罗斯老爷子一把老骨头能撑到现在，拨开一大堆障眼法式的器官大派对，以鲁迅的 \" 一种解剖式的冷静 \" 来考量其悲喜剧的至高美学境界，美国诗人格丽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不大。

凌琪